其实,漫画这种形式一开始并没有被寄予厚望。人们觉得它只要简单有趣、打发打发时间就可以。但随着读者年纪的增长,以及一代代漫画家和编辑们的自我探索,漫画的使命也在随着时代悄然改变,只是娱乐已完全不够,它需要更深邃的精神内核。
从手冢治虫到鸟山明,从萩尾望都到高野文子,从北条司到井上雄彦,我们多少还是能看到漫画家们在风格与题材上的血脉相承。但五十岚大介在其中,就显得有些特别,无论是画风还是题材,都在漫画界竖起了一面新的旗帜。他开始创作漫画的时候,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,那时集英社的《周刊少年JUMP》每期都能发行六百多万册,在商业漫画正值巅峰的时刻,他依然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深爱的领域——大自然。于是一上场,五十岚大介就坚定了方向:要把自己从大自然中感受到的那些,化为有形可懂的内容传达给更多人。
这些年,我读过很多风格和题材的漫画,《海兽的孩子》在其中如此与众不同。还记得第一次翻开它时感受到的震撼:扎实的画功,细腻的故事,在各种希望以“类型”和“人设”取胜的漫画作品中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。你能看到,一边是对故事趣味性和可读性的考量,一边是对自己创作热忱和艺术性的保留。漫编室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一个特别清晰的方向,但我们为什么做漫画,以及做什么样的漫画是非常清晰的。因为,想凑数和赚钱而做的东西,在最终面向市场时,只能牵强附会,找一个看似不错的理由去覆盖当初那个真实的动机:我们做它就是因为这个题材很火,它的作者很有名,它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和动画,它在日本卖得不错……当你没有办法骗自己,但也不能对别人说实话的时候,是非常无力和痛苦的。所以,我们做那些在各方面都深刻打动我们的作品,做那些经过了洗练的优秀之作,选择那些用漫画创作出扎实的内容,也愿意赋予漫画艺术价值的创作者和他们的作品。说小一点,就是做那些我们发自内心认可的作品;说大一点,就是希望也借此改变人们对漫画的偏见,哪怕只有一点点。我想,一部部优秀的作品,会成为一个个扎实的柱子,让人们不再质问漫画存在的意义,也不再质疑漫画对人类的价值。就像你没有办法对着《辛德勒的名单》说,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电影;没法对着《我的天才女友》说,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文学改编剧;也没法对着《动物森友会》说,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游戏。我希望漫编室选择的作品也是,每一部都不会让你说“这个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漫画”,而是“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漫画”。《海兽的孩子》无疑也是这样的作品,是五十岚大介当之无愧的“人生果实”。1993年从多摩美术大学毕业,在经历了一系列探索与尝试后,他于2006年开始在小学馆的漫画杂志《月刊IKKI》上连载《海兽的孩子》。连载当时并未引起多少关注,直到2008年,在推出第三卷时,这部作品被提名第十二届手冢治虫文化奖,因为此时故事已正式铺开,让日本漫画界看到了这部作品的更多可能。2009年,《海兽的孩子》推出第四卷时,接连获得第十三届文化厅媒体艺术节优秀奖、第三十八届日本漫画家协会奖优秀奖。2011年,最终一卷问世时,这部作品已牢牢与五十岚大介绑在一起,成为他新的标签,也成为他的代表作。五年来,他不断思考、伏案与打磨,再加上科班出身的精湛画技,让人们得以通过这部作品,去思考和看到生命的另一种样貌。人们珍视这部作品给漫画界带来的希望,也欣喜于它在市场上取得的成绩。而漫画这种表现形式也因五十岚大介和《海兽的孩子》走向了一个新的高度。很少有一部作品会改变我的“价值观”,但《海兽的孩子》不仅做到了,而且还改变了三个,让我停下来,重新思考和面对自己。至今为止,我经历过至亲的离世,也近距离观察过生命逝去后的模样,那种感觉复杂到无法形容,好像任何试图描述它的行为都是徒劳的。对于死亡,我感受到的只有哀痛和恐惧,哀痛于重要之人的逝去,恐惧于自己终有一天也要逝去。我身边的人也不轻易讨论死亡,它如一片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头上,随时都能在人生脆弱的时刻下起一场暴雨。但在故事中,作为被儒艮养大的孩子——空对死亡有完全不同的看法。出生、进食、被吃掉,变成身体的一部分。化作泥土,变成森林。只是不断变化循环流转中的一瞬而已。
将“死”赋予我的是你,吉姆。只有人类会被困在“到死为止”的这段时空中。
远古时并非如此。因为你,我被困住了。当然,你也被困住了。
突然意识到,或许我也只是“被困住了”,困在“到死为止”的这段时空中。我的死亡或许只是换一种方式继续存在,而我自己的“生命”,可能也是无数动物、植物和其他人类在逝去后,随机组合而成的一种暂存形态罢了。或许,我某天突发的奇想,某句胡言的乱语,都来自它们曾经的记忆。在这样思考的时候,我没有感到哀痛,也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平静,以及生命的热闹。我第一次发现,自己原来可以是一个浪漫的人。大部分的文艺作品,是在社会的视角下,讲人的故事,而《海兽的孩子》是在宇宙的视角下,讲生命的故事,并且对人本位进行了深刻的反思。关于“人本位”,我也是因为一件小事,才意识到这个问题。曾经在一周内,有两个朋友先后告诉我,他们的宠物去世了,一个是因为打错疫苗,一个是因为生病误诊。他们一边哀悼,一边说着没办法,毕竟这个事情很常见。我当时在想,如果因打错疫苗和误诊而死的不是猫狗,而是一个人,这事是不是得上一下热搜?热搜看似包罗万象,触摸着时代的脉搏,但它只属于人类,和其他动物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人类无法理解的,甚至无法察觉到的东西里,说不定也有着秩序和价值乃至知觉。
不管是经过哪条路,以怎样的方式走到今天,我们周围的一切,都是从世界诞生之初,经过刚好同样长的时间存在于此。所以,我觉得大家是平等的。
海豚……海浪……云……我眼中看到的,几乎都不是人类。世界的大部分都是由“非人的东西”构成的吧?所以我常常去看那些非人的东西,但好像不太行得通……我明明只是按照世界原本的比例去看,但好像别人都不这样。
她们没有人类的偏见和傲慢,只是真切地看到自然本身。无论你是一个可知论者,觉得人类只要努力钻研就可以掌控一切;还是一个不可知论者,觉得我们还是需要对自然和世界怀有最深的敬畏,这个故事都会给你带来不同的视角与启发。这里,我想到同事曾把C. S. 路易斯的《四种爱》翻到某页,指着其中一段兴奋地说:“这就是我看完《海兽的孩子》的感受,你快看看!”假如你以自然为师,她将教给你的,恰好就是你已经下决心去学的那些教训;这只是换个法儿说,自然并不施教。……当我们真的臣服于自然之“情味”及“精神”,它们也不指向道德。压倒一切的欢欣、难以驾驭的宏大、昏天暗地的凄凉,都奔你而来。假如你非得从中弄点什么,随你的便。自然发出的唯一指令就是:“看。听。专注。”
作为一个热爱文学,以及每天和文字打交道的编辑,你应该能想象到我对语言的执著和迷恋。我觉得一切都可以靠文字来搞定,靠语言来交流,而且一直在“寻找更准确的表达”上钻研精进,沉醉在这项人类最棒的发明中。但在看到安格拉对“语言”的表述后,我陷入了沉思——如你所见,我虽然用语言沟通,但我也有无须使用语言的世界。接受这个世界,认识这个世界,都不需要依靠语言。和那时候一样……语言就像性能低劣的显示器,将世界的姿态,变得粗糙、扭曲和模糊,难以看清。
“以语言思考”就是将事物强行挤进决定好的模具中,再将溢出的部分全部丢弃的过程。鲸的歌声,鸟的啼叫,海豹的泳姿,都一直在丰富地展示着这个世界。
这段话对我简直有醍醐灌顶的效果,让我从“找不到更准确的表达”以及“这个感受没法被描述”的痛苦中解放了出来。我开始学着不再依赖语言,用自己的感官和心灵去靠近语言之外的东西,哪怕它们无法被讲述。就这样,无数多的东西从“语言的容器”外向我奔涌而来。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,空气里弥漫的新雪气息,猫肚子上温暖的绒毛,人们笑眼里的亮光……我能意识到自己写下的描述中,损失了多少鲜活的细节,但我只能通过语言和我有限的表达能力向你讲述这么多了。其他的,或许得靠你自己用眼睛、耳朵、鼻子、嘴唇,甚至整个身体去亲自感受了。记得有一期《十三邀》中,许知远问马东:《奇葩说》里讨论的那些问题,都是人们已经讨论过无数遍的,有什么可争的?马东从容地回答:今天《奇葩说》里讨论的所有话题,我在《有话好说》里都讨论过。你认为时代一定是要进步的,在时间轴上面有一个叠加效果,就是前面既然有了,后面就不要。但其实历史不是,历史永远是遗忘,重新来、遗忘、重新来。我的想法更接近马东,历史之所以总是遗忘、重新来,是因为总有刚长大的人,不知道那些已经过无数次争论的辩题。我们不能因为这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就不再讨论它,毕竟每个人都是从零开始长大的。即便大人们好心把答案塞过来,但无论是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,还是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,我们都只能自己去体验、争辩、思考、沉淀,走一大段弯路后,才能说一句“啊,原来答案我早就知道”。我想,漫画或许也用自己的方式担起了这个任务,五十岚大介从零开始成长,我也是从零开始成长,如果我们刚好在思考同样的问题,他给予我一些启发,并陪我走过一段人生,这其实不输任何关系。《海兽的孩子》中或许也有你正在思考的“人生”,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,它都将给出一些提示,让你顺着这些路标,走向更深更远的地方。除了它的艺术造诣和文学性,除了对某个哲思的探索……最打动我的,或许还是它的美。这里有人与人最深的矛盾与和解,有一个关于宇宙的秘密,还有一场关于诞生的盛大祭典,它们产自一个漫画家五年来的不懈创作,五十年来的人生沉淀,以及与自然相伴而成的生命美学。当漫画开始被人类寄予厚望,当漫画可以被人类给予厚望,我想,用漫画的方式,用这种美的方式看待世界,理解生命,并让其成为自己人生的养料,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。▲
本文作者:铁雄
读库·漫编室主编
题图为《海兽的孩子》电影宣传照
五十岚大介和米津玄师并肩站在漫画中出现过的水缸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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